在通常的認知中,發展和環保是相背離的,企業多將環保視作負擔。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和自然生態的惡化,“企業社會責任”尤其是環境責任受到越來越多的重視。環保標準的提高和監管加嚴,也讓企業認識到,環境成本正在逐漸內化為企業成本的一部分。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、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所長潘家華在接受《中國經營報》記者專訪時表示,企業一定要轉變思路,社會責任是一個戰略機遇而不是負擔。
“要做百年老店,就必須要有擔當,戰略取向和價值取向是企業的根本。”潘家華是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委員,曾任聯合國環境署北京代表處高級項目官員、能源與環境顧問,聯合國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社會經濟評估工作組(荷蘭)高級經濟學家;是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(IPCC)第三、第四、第五、第六次評估報告主要作者。
通過清潔生產來履行環境責任
《中國經營報》:環境責任是企業社會責任的一種。您認為環境責任是一種生產力和潛力,而企業實現環境責任的一種主要方式是清潔生產。但往往對企業來說,清潔生產意味著要增加投入,從而使得生產經營成本更高,可能會有損于企業的競爭力。這個矛盾如何解決?
潘家華:清潔生產是一個過程,只要比過去的生產方式污染更少,我們就可以說它是清潔的。清潔生產要設定標準,比如淘汰落后產能要有一定的門檻,這個門檻不是高不可攀、遙不可及的,是可以達到的,這個門檻也要隨著技術進步和人們對環境要求的提升、對美好生活期望的提高,不斷往前推進。行業引領能力是企業競爭力的體現,說明這個企業的效率高。我認為清潔生產的標準應該由企業制定,這樣標準就有了市場屬性。國外很多標準都是由行業協會制定的,這樣企業實現了高效節能、清潔生產,具有市場競爭力和市場號召力。此外,生產者需要對環境關愛和為之行動,消費者也需要對環境關愛和為之行動,這就是消費者的選擇,這也會對市場產生壓力,如果企業不遵循市場需求,可能就無法生存。環境責任不應該僅僅是責任,而是動力,促進企業不斷提升效率、競爭力和生產出優質的產品。
讓消費者選擇推動企業環保
《中國經營報》:消費者的選擇確定會對企業形成壓力。現在有一個熱詞叫作“消費降級”,在房價高企的情況下,大量收入投入到房地產市場上,在其他方面的消費就會減少,各種廉價產品尤其受到收入較低人群的歡迎。這種情況下,消費者如何能對企業形成環保壓力呢?
潘家華:現在房價虛高或者說人為抬得太高,導致房地產成了資金的蓄水池,但房子又是剛性需求。北京某些房子的月租高達萬元,對消費者來說,大量的收入用在住房和房租上,這是一個客觀事實。消費者是有預算約束的,在房子上投入得多,在其他方面可以用來消費的收入就少了,所以現在很多快餐、垃圾食品、低端產品在市場上盛行。我們要客觀理性地看待這一點。我認為,企業的準入門檻和產品標準應該對消費者、社會和自己負責,那種抱著“打一槍換個地方、反正又沒有經濟損失”想法的企業,不但違背了道義和自我責任,也難以逃脫法律的懲治。對消費者來說,選擇便宜的產品是飲鴆止渴,這是一種被動無奈的選擇。但是要對身體健康和家庭負責,選擇消費品時必須有一個最起碼的標準,不能沒有底線,多數人也不會選擇“毒藥”。
消費者還有一個選擇,就是去房價低的區域。美國人口并不是都集中在華盛頓,舊金山市區面積122平方公里,人口86萬人。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人口約為40萬人,海牙人口約為20萬~30萬人,歐美國家少有超級大城市,但中國一個中心城市動輒幾百萬上千萬人口。這需要公共政策對公共資源配置做出明確的導向。比如中國的優質高校集中在北京,各省最好的學校集中在省會城市,而國外的牛津、劍橋一所大學就是一座城市,斯坦福大學距舊金山有60多公里,他們的大學在地域分布上比較均勻。再比如唐山,污染嚴重,“傻大黑粗”,這和優質資源都在附近的北京、天津有關。有個流行的說法,全球鋼鐵產量中國第一、河北第二、唐山第三,如果唐山有985高校給當地提供技術支撐,唐山不會成為“傻大黑粗”。年輕人需要尋找多元化的發展機會,不一定要集中于北上廣深一線城市。創業要找適合自己發展的地區,不一定要在房價高企的地方。我們要改變思維定式,城市發展要全面、均衡、均質化,現在交通有高鐵和飛機,空間不是問題,互聯網和信息技術使得信息沒有時差,大學圖書館也可以全部搬到網上,即使不是在一線城市也可以隨時了解紐約時裝周、巴黎時裝周。我認為,對中國來說,工業制造業正趨于飽和,生物技術、農業才是發展空間所在。我個人覺得農村生活寬松悠閑,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品質較高。
環境風險并不遙遠
《中國經營報》:世界經濟論壇《全球風險報告2019》中,和環境有關的風險占了十大風險的一半以上。如何讓企業切實認識到環境風險會給企業帶來風險呢?
潘家華:我是湖北人,我們湖北有幾千年的洪患文化——每年都要發洪水。我家在湖北枝江江漢平原西邊、離荊州不遠,我們那里的房子都是建在土臺上,每年都被洪水淹,家家戶戶都有船。每年夏天,16歲以上的人都要巡防大堤。這種自然環境給大家形成的認知就是,房子建得再好、金銀財寶再多,也會被洪水沖走。湖北歷史上有政治家、軍事家,就是沒有大商人,即使現在也是“小、輕、巧”,例如漢正街小商品市場,著重點就是“小”。這種洪患文化深入骨髓,如何能夠發展、積累,企業又如何能做大做強?再比如氣候變化,這會和企業沒有關系嗎?歐盟規定,2025年要達到每公里行駛汽車排放不超過95克CO2的剛性標準,氣候風險轉換成排放的剛性約束,這就是門檻。對企業來說,風險并不遙遠。
央企國企民企應一視同仁
《中國經營報》:我國在污染治理上越來越嚴格,第二輪中央生態環境保護督察正在進行。在上一輪督察和水、大氣強化督察中,很多“小散亂污”的企業被關停并轉。在第二輪中央環保督察中,兩家央企被列為督察對象,其下屬子公司也被通報在第一輪督察時就弄虛作假、敷衍整改。這些企業是對社會責任認識不到位嗎?如何推動企業履行環境責任?
潘家華:在環境治理上,單純強化自上而下的管制不利于企業實現環境社會責任。這種單方面管制可能不切實際、好高騖遠、好大喜功,制定的標準要求可能不符合經濟發展需要和國計民生的基本情況。并且企業有可能行賄、污染卻沒有受到處罰。執法不統一也容易造成劣幣驅逐良幣。而且,運動式的執法對環境質量的改善效果沒有持之以恒的執法效果好。而且,單純的自上而下的管制,企業往往會做表面文章,什么要求都可以滿足,但實際怎么做的不好說。我認為,環保督察有其必要性,它起到發出信號和威懾作用。當環境治理在法治的同時,實現自下而上全民參與和社會共治,環境就有希望了。現在我國最大的二元結構是體制內和體制外,央企國企是體制內的、是一家人,不治理污染也沒風險,民企是體制外的,有污染就要關停并轉。打壓民企沒有風險還是政績,打壓國企則有政治風險。國企行政屬性比較強,他們都有行政級別,例如央企是正部長級、副部長級、局級,那縣環保局的科級官員能管嗎?在我們的官員序列下,是管不了的。對地方政府來講,國企是地方經濟的發展支柱,是就業大戶和財政收入大戶,盡管稅收大部分被中央和省級拿走了,但地方還是能留一點的。而且,地方如果嚴格監管,企業就拍屁股走人了,而我國對官員的考核是GDP導向、就業和財政導向,地方官員當然不想管。另外,央企國企一般都有齊全的檢測設備,縣城環保部門則可能沒有那么多的裝備,沒有底氣去管理,央企國企就更加肆無忌憚、我行我素。大量體制外的民營企業提供了就業、稅收和社會服務,尤其是提供了很多國企不涉及、民眾需要的消費品。
我認為,應該給民企一些生存發展空間,否則生活不便。現在流行“宜居”這個說法,環境治理是為了生活更好更便捷。國企和民企這二元體制思維要從根本上改變,必須一視同仁。國企應該還原為企業主體,不要當成政府序列的組成部分,依靠法治和標準進行監管。在非洲贊比亞,很多企業去那里開采銅礦,當地政府一般是不去檢查的,但是如果排污超標,企業就會接到法院的傳票。
制定合理的管控方式
《中國經營報》:您剛剛提到現在GDP仍然是考核地方政府的一個主要指標。我發現在幾個五年節能減排綜合工作方案中,設定目標的時候通常都是單位GDP能耗下降多少、碳排放減少多少。這種表述是不是容易產生誤導,甚至地方為了政績修改數據?如果是您來設計方案,您會怎么設計呢?
潘家華:我要設計的話,就以環境質量標準來管控,只要企業排放不超標就可以,其他的給予企業自由發揮的空間。我們最開始是用排放標準控制,結果大家都“達標”,但是環境質量卻惡化了。政府想把企業的每個環節都管,所以政府官員數量龐大、執政成本高企。我認為只要監控好排放,要相信企業有能力知道什么是最好的、怎么做成本最低。例如,節能目標的單位GDP能耗,太陽能和風能是凈零排放的,那么企業能耗多少不需要管理,我們只管理化石能源的使用就可以。很多人認為西部不應該發展高耗能產業,我認為恰恰相反,西部在太陽能風能方面得天獨厚,可以發展高耗能低耗水的產業。在碳排放方面,碳是一個惡品、沒有人需要這種商品,因此只要發生碳排放就征收碳稅,那么企業成本上升、競爭力下降,自然知道要去想辦法減少碳排放。
中國治污要靠自己
《中國經營報》:有一種說法是,英國現在環境良好,是因為英國發現了北海油氣田,從而實現了能源去煤化、將污染大的低端產業轉移到海外從而減少了排放。中國要實現環境治理目標,是不是也需要借鑒這個經驗呢?
潘家華:歐盟在低碳發展方面一直走在前列,上世界90年代人均碳排放15噸,現在是人均7.2噸。歐盟的目標是,2030年再減半,2050年人均排放下降到1~2噸,這具有很大挑戰性。現在,英國徹底去除煤炭使用,德國計劃在2038年徹底去煤,丹麥計劃在2025年實現凈零排放。歐盟的行為和意識是世界領先的,北歐的自行車數量比汽車還多。我一個學生在丹麥技術大學工作,她家離工作地點12公里,她經常騎自行車去工作然后跑步回家,或者反之。發達國家也不都像英國那樣,例如德國和日本并沒有出現產業空心化,德國1980年的能源消費總量是3.8億噸標準煤,現在是3.3億噸標準煤,下降了15%,但是經濟發展翻番、人口也增加了很多,德國現在仍然是歐洲制造業中心、歐洲經濟的發動機。
中國這么大的經濟體量和人口,如果產業轉移出去,恐怕不能滿足人們需求;并且以鄰為壑也不可取,對全球生態安全沒有保障。我們還是要通過自身努力來治理環境,推動企業實現社會責任。《中國經營報》:中國社科院發布的《企業社會責任藍皮書(2018)》顯示,2018年,中國企業300強社會責任發展指數為34.4分,整體仍處于起步者階段。和國外企業相比,這是不是很大的差距?潘家華:這要考慮發展階段問題。比如美國農藥DDT,曾經獲得諾貝爾獎,后來人們才認識到它的毒害,才被禁止使用。在企業社會責任方面,中國起步是比較晚的。當年湖廣總督張之洞設立漢陽兵工廠時曾經說過,推開窗戶就要看到冒煙心里才舒服。一個人的成長需要時間,對企業社會責任的認識也需要時間。而且中國有很多后發優勢,現在我國有很多方面走在世界前列。比如清潔能源,我們的太陽能2005年才起步,但現在裝機容量和投資都是世界第一;燃煤電廠的超臨界發電是全球最高水平,原來是500克煤炭發一度電,現在是270克煤炭發一度電,這是非常大的進步。